此行之前，对于蒙自的印象，大都来源于一张百年前的照片，低矮的房屋、破碎的石板路，一切似乎与繁华没有丝毫联系。以至于很长时间，我一直在猜测，那些衣着褴褛的人们，认识法国红酒的可能性，更不用提及他们曾经用过正宗巴黎香水……所以我决定，向着这片神秘的土地进发。蒙自，镌刻我曾祖父25年生命印记的地方，等待我的会不会是那传说中的魂牵梦绕……　　

不知道是想尽早触摸蒙自，还是对于过桥米线曾祖父提及甚多。从巴黎到上海到成都再转机昆明，我一直沿着这白色的长线寻觅蒙自的气息。这是一种奇怪的食物，刚开始只是觉得比较适合自己的口味，吃的次数多了竟会产生莫名的亲切，而且离它的发源地越近，汤汁里渗透出来的亲切感也就越浓。这正好契合了曾祖父的说法，过桥米线除了平和兼容，大抵还是有线索的意味。　　

缘于一路靠米线度日，昆明两天的小憩，最后还是把午餐定格在了“桥香园”。不过今天，在这家以过桥米线闻名的酒店里，我结识了一位叫青儿的蒙自姑娘，而且她欣然答应做我此行的旅伴。　　

不到4个小时的车程，青儿留给了我温和友善的印象。随意而真诚的交谈，让我很快忘却了旅途的寂寞。青儿告诉我，她独自在昆明上大学，母亲在蒙自开了一间米线馆……我庆幸有青儿这样的旅伴，认识她，我可以孩子般地聆听不一样的蒙自，更重要的是，我能够在第一时间，在这线索的终点，品味到正宗的过桥米线。　　

附和着星罗棋布斑斓驳杂的树木，冷暖适度的微风拂面而来，仿佛千万只柔软的手撩动心弦。车窗外迷人的秋景，恬静优雅，这会是青花瓷碗里，菊花飘逸的模样么，或者这根本就是蒙自人的生活……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，不免让我对此行的初衷产生怀疑。　　

穿过古朴狭长的老街，青儿的家就在眼前。这是一处在斑驳深处清修的四合院，家就是店，店就是家。秋阳温柔地从树叶间隙轻洒余晖，浓汤发出的鲜香在幽暗的光线里随蒸汽飘摇。这分明是在告诉归来的游子，你已经回到了家，到家必须先吃上一碗热腾腾的过桥米线。　　

和青儿一样，眼前这位温和的中年女子显然健谈。我听不懂她对我说什么，但是圆润的脸庞，没有停止过笑容，这让我倍感亲切，不知不觉间又增添了份家的温暖。　　

按照当地习俗，飘满花瓣的汤汁和一盘盘肉片如期而止。每盘量不多，但却精致，油黄的是鸡脯，白腻的是鱼片，半透明的是脊肉……我不敢怠慢，跟随青儿的指引，将青葱，草芽，玉兰片……十几碟配料顺序添上，再浇上殷红的辣椒油……米线无声无息滑落的瞬间，各种相互映衬的物料若隐若现，浮浮沉沉，到底相信了什么叫“容天下于方寸之间”。　　

天早已黑定，从小店径直出去数十米便是蒙自老城主街。徜徉其间，时光的脚步几乎停止，看似孤独，昏暗的灯光却隐藏不住简单人家的丝丝温暖。卖烧烤的架子升腾着袅袅的青烟，伴着各色人群的笑声，吱吱作响。那些被误认为已经废弃的老屋，正传来肉汤的香气，一路走，一路看下去，汤锅里牛肉、羊肉、狗肉各有不同。随便找一家坐下，店家热情地端上了汤和米线，泯一口地道的蒙自老陈酒，汤的香味、肉的香味、酒的香味，延伸着过桥米线的故事，飘向小城深处，飘往更遥远的时空。由此我不难想象蒙自有多少地方值得流连。这一夜，我选择就近一处老屋住下，同回味一起睡去，在热闹中醒来，没有什么不好。　　

蒙自的悠闲、惬意，往往是从清晨开始的。街道尚未完全苏醒，青儿搀扶着早起的阳光敲开了老屋的窗棂。一张笑脸，一声问候，顿时让清晨更加生动。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气，让清凉占据肺腑，花香却格外清晰。巷子里的人越来越多，有的吆喝叫卖，有的悠闲在摊子前享受着早点，有的踏着鸟儿觅食的足迹，快乐地行走在自己的方向。我一直以为，青儿爱笑，是因为她清澈的眼神，足够传递温暖的信息。此时我才发现，笑似乎是多数蒙自人的天赋。蒙自人的生活永远留不住忧伤，因为他们不懂什么叫世俗。　　

也不知道走了多久，四周只剩下了鸟儿的叫声，刚才还略显喧嚣的音符，不留神，已经在耳边消失，留在了小巷里，留在我记忆深处。很多时候，寂静也是一种温暖。清秀的南湖岸边，或远或近，或隐或现总能看见垂钓者的身影，老人们三三两两晒晒太阳，下棋、闲聊、打盹，都是为了打发时间。头顶上湛蓝的天空，补了点妆，越发剔透，偶尔还有白云划过。棉被一样的阳光，丝丝入扣覆盖着地面，而我的身体，我的心灵此刻却充满了无限暖意。　　

恍惚之间，隐约感觉到一声声连绵清甜的呼唤……这不远不近，柔而不腻的声音，仿佛穿透了百年时空，从梦中走来，这是青儿在提醒我，到时间去该去的地方看看了。青儿的声音很美，宛如温柔的湖水，又似轻滚的浪花，更像风中絮语……　　

类似的声音，其实离我们并不远，它一直充斥在蒙自的空气中，散发于城市的每个角落。用心聆听，曲声、歌声、谈笑声、叫卖声，甚至是婴儿的啼哭声，无不饱含了这样的韵味，只是当我们还来不及一一品味，它们已经幽然而至。　　

在青儿指引下，我与大清帝国蒙自海关税务司署开始了第一次约会。缓缓推开朱漆剥落的大门，古老的门柩，吟唱起悠远的情歌。原以为，这个院落已经凝固了时间，只有岁月的风雨，能减褪它原始的色彩。一样的青砖灰瓦、一样的青石通廍、一样的画梁朱柱，一百多年不变的格局。当我贴近它，有限的空间却相互映射出耀眼的光芒。这光芒，来自金色的琉璃瓦，来自哥特式长窗，来自光滑的旧式打字机……　　

屋内，光线明亮的地方，空气中可以看见很多漂浮物，它们游离于窗口和一副副老照片之间，闪烁着细微的光点。这条由光影制造的隧道，仿佛连接着时空的两端。一头是老照片里，外国领事馆和外商集聚的“洋人区”；另一面是照片而外，我们正在经历的浪漫生活。这种浪漫，不正是空气里游离的漂浮物么？无论是否被光线照射，它始终存在于这座城市，以最自然的姿态依附在我们身边。　　

湖面起风了，波光粼粼，风掠过红墙，钻进屋内，长窗玻璃跟着抖了抖，地面上那片明亮的褚红也抖了一抖。一群游客，打破了这里的寂静。我始终感觉到，以后，他们的记忆里一定有我，而我，也把他们留给了明天的回忆。　　

深秋，午后的阳光很容易让人慵懒，尤其是在这座北回归线经过的城市。然而，因为有了这一面湖，有了湖风，有了欧罗巴建筑，慵懒是不会靠近我们的身体的，而是让人沉醉。　　

青儿还是带着她那亲和的微笑，一路漫步，一路和我闲聊。湖转角处，树荫后隐约看见一块米黄的墙角，我似乎嗅出了家乡的味道。正要转身问青儿，小楼已经闯入我的视线。　　

干净而平整的花园是我熟悉的，带有弧线的百叶窗是我熟悉的，阳台和家里的老房子也很像。也是这样的天气，父亲总会搬来靠椅，悠闲地坐在阳台上看报纸，任由温柔的小猫在脚背上酣睡。哦……对了还有咖啡，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少了咖啡的。曾祖父不是说过，最好的咖啡必须到哥胪士洋行才能喝到吗？　　

黄昏，金黄色的夕阳洒落下来，在那些宁静的树梢间徘徊流连。如烟的暮色中，爬满夕阳的树干颜色斑驳，让人想起法梵高的油画。目光可以清晰的分辨的地方，这幢建造20世纪初楼房，依然流溢着浓郁的欧罗巴情调，看上去古老而又熟悉。黄色的墙壁，红色的屋顶，在夕阳的照射更为鲜艳；爬山虎从半掩的百叶窗垂下，带着太阳的斑点，随风摆动；平整的草坪圈成了院子，小树整齐排列当中。当我确信自己，已经在树荫下，在镂花的铁凳子上，享受这杯香浓的咖啡的时候，青儿终于告诉我，这里的确就是哥胪士洋行，只不过洋行的主人不是法国人……　　

湖风依然吹着，我的脸有种清凉的舒适，而身体感觉到是不一样的温暖。我似乎看到梧桐飘零的南湖畔，咖啡馆里，依稀传来熟悉的法兰西音乐，一樽红酒，一杯咖啡，轻松谈笑的男女，只不过这些脸已经有了几种颜色……　　

我看不清楚时光的样子，却看清了时光的足迹。　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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